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作品相關 (27)

關燈


沈堯跟著侍女們往前走:“沒錯。”

進山之路崎嶇兇險,四處都是八卦陣法。眾人沿著一段峭聳的陡坡上行,兩側的樹木茂密虬結,且有荊棘環繞。

叢生的茂盛枝葉擋住了陽光,白晝的樹林竟與黑夜無異。柳青青手中的燈籠立刻顯出了作用。她走在最前頭,引眾人穿過一處山洞。

山洞裏寒涼無比,猶如嚴冬臘月。沈堯剛才淋過江水,衣服早已濕透。山洞的寒氣侵入體內,使他瑟瑟發抖起來。他身旁的侍女連忙脫下外衣,要往沈堯的身上披。

“你們姑娘家不能受涼,”沈堯躲開,“你用不著把衣服給我。”他緊跟著柳青青的腳步,不知走了多久,視野陡然開闊。

天光澄明如水,輕輕地灑下來,卻照得沈堯睜不開雙眼。他使勁閉了一下眼,再望向前方,見到一片鑲了金箔的青石地磚。

巍峨宮闕拔地而起,宮墻繞著宮墻,樓臺連著樓臺,均是以白玉為窗、琉璃為瓦。城內回廊曼妙曲折,臺階高達數丈,城外四面環山,山林隱秘,實乃華偉壯觀之至。

沈堯去過涼州段家,也見識過流光派的財大氣粗,但和魔教總壇的這座宮殿之城相比,無論是武林世家、還是江湖八大派,都顯得有些落魄。

魔教根基已有百年。這數百年來,他們到底擄掠了多少銀子?才能在這樣偏僻的一個地方,建出這麽富麗堂皇的一座宮殿?

沈堯不禁看呆了。

柳青青拉過他的袖子,領著他走向城內。沈堯忽然說:“青青,我們都是從清關鎮出來的。那時哪裏能想到,世上還有這種地方。”

柳青青頗有感懷:“去年我們都在清關鎮,今年都來了這裏。短短一年光陰,竟像過了一輩子一樣長。”

她話中一頓,遲疑著說:“你為什麽要服下十年曇花?你只能再活十年了。倘若讓衛淩風知道了……”

“我不想再拖累別人,”沈堯說出心中所想,“自從有了武功,我可以獨自闖蕩江湖。”

他們穿過了道道宮門,還在一座亭臺小樓裏歇了歇。沈堯脫下濕透的衣服,換了一套侍女遞給他的衣裳。那料子輕細、柔軟、翩然如鴻毛,是他從未見過的上等綢緞。

沈堯忍不住使勁搓了搓這個布料,嘆道:“太有錢了。武林正派是不是很嫉妒你們?”

侍女頰生紅暈,掩面發笑:“公子好風趣。”

沈堯走出樓臺,跟著柳青青,繼續深入宮殿的腹地。說實話,他爬山都沒這麽累。他不禁喘出一口氣:“我何時能見到大師兄?這座宮殿,到底有多開闊?”

“宮殿是皇家的東西,”柳青青糾正道,“這裏只是……教主家的一座宅子。”

沈堯笑說:“京城中皇帝老兒的那座皇宮,都比不上你家教主的這棟宅子。”他們又穿過兩道城樓,終於進入一座宏偉大殿。

正門外,還有眾多侍衛把守。

柳青青朝他們點頭,其中一人打開了一扇高門,恭敬道:“沈公子請,柳堂主請。”

沈堯等不及了,跨過門檻,直往裏面闖,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滿懷。他聞到一陣熟悉的草藥清香,似薄荷,似烏檀。他的心臟登時狂跳不止,砰砰地仿佛要撞碎胸膛。這世間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令他生出這般感受。他千言萬語湧在喉間,嘴上只會喊道:“師兄。”

衛淩風道:“真的是你。”

沈堯擡頭:“不然還能是誰?”

衛淩風……與從前有些不同。他以往穿麻布織成的衣裳,都能穿出超凡脫俗之態。如今換了一身白衣玉帶,更是飄飄然如雪中之神、月中之仙。

周圍的侍女根本不敢擡頭去看衛淩風。

衛淩風從她們面前經過,都有幾人的耳朵紅透半邊。

沈堯直視衛淩風,問道:“師兄,你的腿和手,好了嗎?”

衛淩風說:“我能走路。”

沈堯品出他的深意:“你能走路,但是沒有痊愈?”

衛淩風問起他:“你的內功,從何而來?”

沈堯轉移話題:“我走了兩個多月的路,就為了來找你。你這裏有飯吃嗎?有水喝嗎?有床睡嗎?我實在是很累。”

正殿的大門敞開一半。柳青青和侍女們本本分分守在門外,殿內除了衛淩風,再沒有其他人。沈堯環視一圈,突然感到雙腳懸空……衛淩風竟然把他抱了起來。

沈堯伏在衛淩風的肩上,一聲又一聲“師兄”地喊他,還說:“這兩個多月,你怎麽治得病?你能抱得動我嗎?放我下來,我自己走路。”他打了個哈欠,聲音漸低:“我本以為,小船到岸,我能立刻看見你。沒想到這個地方這麽大,我又走了三個時辰……天都快黑了。”

衛淩風抱著他穿過一扇側門。垂地的帳幔拂過兩人身上,軟紗繞得他頸肩發癢。他很久沒在床上睡過一個完整的覺。江湖中人風餐露宿,自是尋常。

衛淩風將沈堯放到了一張木床上。四周窗戶緊閉,且未點燈,只有一顆夜明珠懸在床賬內,散發著幽幽冥冥的暗光。

沈堯躺在床上,衛淩風坐在他身邊。兩人沈默對視片刻,衛淩風先開了口:“你自己說,還是讓我查?”

沈堯知道,衛淩風指的是他來路不明的內功。沈堯妄圖蒙混過關:“什麽意思?”

衛淩風拉住他的衣領,話不多說,直接扯碎了他的衣裳。錦繡白緞在他手中淪為破布。

沈堯躲進床側,散開的發絲半遮著臉。他稍稍偏了一下頭,故意曲解衛淩風的做派:“師兄好熱情,我招架不住了。”

衛淩風被他引得上了床。直到這時,衛淩風的指尖搭在他肩上,他才發覺衛淩風的手指很涼,冷冰冰的、修長如玉的手指,仿佛真是冬日冰雪所化。

衛淩風說:“你的肩膀受了傷。”

沈堯點頭:“皮外傷,小事一樁。”

衛淩風的手指從他肩頭摸到他的下巴,輕輕搭著,再往上一擡。沈堯抿了下唇,夜明珠照得他膚色通透,眼中又極有靈光。他沖衛淩風笑了一下:“擡我下巴幹什麽?想親我?”

“想歸想,”衛淩風收回了手,“你和從前不太一樣。”

倘若還和從前一樣懵懂,那真是見鬼了,沈堯心想。他暗自發笑,轉過了臉:“這兩個月我殺過土匪、騙過官差、闖過荒漠、翻山越嶺……”話沒說完,衛淩風挑下帳幔。夜明珠沿著一層紗滾到了床上,剛好落在枕邊。

借著那一片光,衛淩風的神情愈加清晰。沈堯這時再看他,忽然能體會到懷春少年在遇見衛淩風時心裏會作何感想。

沈堯直說:“我多瞧你一眼,便要神魂顛倒頭暈目眩。”這是一句真話。

沈堯還說:“我想睡覺。”這是一句假話。因此,當衛淩風吻上他的時候,他不自覺就握住了衛淩風的手。唇齒間的熱烈交纏讓沈堯錯以為自己就是剛才那件衣服,師兄巴不得撕爛他,他的掌骨也被捏得微微發痛。

作者有話說:

好的,先到這裏,明日再戰

☆、下自成蹊

幼年離家之後, 衛淩風第一次發覺, 習武是一件極難的事。沒有師父引導他, 更沒有秘籍供他鉆研。他只能不斷回憶從前看過的武學心法, 不斷參悟其中的奧妙。煩躁和憂慮的心境不利於練武,更不利於研習醫術,他連自己都管不好,如何去治病救人?

從少年時起,衛淩風經常琢磨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根基更穩,心志更堅。他奉行“靜以養生”,頗具成效。無論何時, 他都應當置身於冷靜的光景, 不讓人輕易看穿他心中所想。

但是,衛淩風的行事準則, 總是被沈堯打破。

在丹醫派時, 師弟們都對衛淩風避之不及。所有人都嫌他古板守舊、枯燥乏味,唯獨沈堯一天到晚跟著他。日出日末,月生月落, 他們二人形影不離。而這一次, 一別數月, 相隔千裏,積壓多日的思念之情根本得不到排解。

再加上, 衛淩風幾次三番質問沈堯的內功, 沈堯都不肯對他說實話。衛淩風就猜到, 沈堯這身功夫來歷不正。

衛淩風還記起, 方才他走出門外時,正好看見了柳青青忐忑不寧的神色。那麽,沈堯極有可能將自己的一番經歷告訴了柳青青,卻沒有告訴衛淩風。這其中滋味,越細想,越不好受。擔憂、牽掛、焦急、關心……明知不該卻又難以抑制的憤懣,交替反覆地湧上心頭。

衛淩風自然不會把這些感受講出口。他身體力行,將一切因師弟而引起的情緒,宣洩回了師弟的身上。他輕咬沈堯的嘴唇,扣著他的兩只手,壓得他低低切切地喘息起來。

掙動之際,沈堯的肩膀一陣裂痛。平日裏的伶牙俐齒都被磨滅了,沈堯一手錘在床頭,提醒道:“肩膀……”

衛淩風起身,從床邊的櫃子裏翻出一盒藥。沈堯趴到一邊想去看,又被衛淩風按住了頭,按得沈堯只能躺平,笑說:“今天真不湊巧,我身上有些傷。改日,等我傷好了,一定陪你盡興。”

衛淩風打開藥盒,沒有應聲。

沈堯撿起枕邊的夜明珠,珠子靈透渾圓,滾在他掌中游動。他對光一照,再去看衛淩風的側影,忍不住調戲道:“師兄,我先前讀過一首詩。詩中說,‘心去無人制,情來不自禁。一嚙一快意,一勒一傷心。須作一生拼,盡君今日歡’,師兄,這首詩,我沒有讀懂。 ”

衛淩風靠近沈堯,將藥膏抹在他的傷處:“你知道自己身上有傷,就該靜心養病。”這句話,說得很鎮定、很正派,如他一貫的作風。

沈堯暗道:師兄方才還火急火燎的、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剝的樣子,咬得我嘴唇發痛。現下,他竟然變得高潔傲岸、不容侵犯了。

衣裳早就淪為破布。沈堯懶散地倒在衛淩風的腿上,沒用絲毫的被子或衣物遮擋自己。衛淩風擡手,立即碰到沈堯的鎖骨,再往下,骨肉勻稱,勁瘦細滑,格外貼合他的手掌。這使他驀地生出一種錯覺——師弟生來就應該被他撫摸,每一寸每一分肌理都屬於他。

衛淩風曾經見過成百上千具軀體。但是,他看別人時,那些人都是活生生的,而看沈堯時,卻是活色生香的。

他呼吸變快了些,五指加勁,反覆探尋,探到沈堯的丹田、心肺、筋脈都很強健,骨骼也沒有一處受損。他對這個結果極為滿意,又開始奇怪沈堯內功的來歷。他問:“阿堯,你不同我說實話,是因為我不可信?”

沈堯忙與他手指相扣,聲音越說越低:“我怎會覺得你不可信?我從岐州趕到雲霄之地,路上有哪一天不是在想你?”

衛淩風以為,沈堯在偶然之間撿到了什麽武功秘籍,就像他在安江城撿到了《天霄金剛訣》和廣冰劍。

江湖之廣大,武功之玄妙,秘法之精絕,這三樣東西,誰也說不清衛淩風拾起夜明珠,將珠子放在沈堯的胸口。他覆掌於夜明珠之上,與沈堯沒有絲毫的肌膚相接。但他用手掌帶動那顆珠子滾圈,珠芯就在沈堯的身上輕輕地摩挲,磨得沈堯神魂欲酥,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間,轉去了自在逍遙的極樂世界。

“師兄,”沈堯拼出一絲清醒道,“你怎麽還有這種手段?”

衛淩風向後退了一段距離。他單手合攏外衣,躺在沈堯的身側,攬袖抱住沈堯,從耳後開始親吻,另一只手還不忘撥弄夜明珠。這一時間,帳內情致纏綿,蘊生諸多妙趣。

衛淩風還問他:“你如今有了武功,內力在全身運轉時,是否順暢?”

這句話,單單聽在耳邊,確實十分正經。然而衛淩風一邊講話,一邊不斷地狎玩沈堯,仿佛有一股真氣隨著那珠子轉遍了全身。最後,衛淩風點按著一處穴位,沈堯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動了。

“莫慌,我在教你點穴。”衛淩風說。

沈堯發出一陣輕笑:“哪有人這樣教點穴?你要是真想做什麽,倒也不用點住我。”

“做什麽?”衛淩風湊到沈堯耳邊,“你這身功夫來得蹊蹺,哪怕是你的機遇,我也不能放心。我應當將你裏裏外外……”

“裏裏外外地查一遍嗎?”沈堯又說,“看來,弄一顆珠子隨手玩玩,是你能做的最出格的事。”

衛淩風捏著他的下巴,將他的臉稍稍轉過來。而衛淩風一手撐在榻上,半支著身子,指腹抵著沈堯的唇角,迫使他與自己目光交接。

瞧見衛淩風臉上的神情,沈堯安撫道:“我這肩膀上,只有一點皮外小傷。而師兄你的身子骨,真要好好調養。若非我親眼所見,我斷不會相信你還能走路,能抱得動人。這兩個月,我左思右想,想遍了從前學過的醫書和藥方。假以時日,我定能……”

沈堯的話還沒說完,衛淩風又躺下了。這一次,他貼緊了沈堯,兩人之間幾乎毫無縫隙。起初他們只是低聲說著話,沈堯甚至有些心不在焉。沈堯都快忘記自己被點了穴,只因剛才那一番胡鬧之後,情潮久久不能平息,他兀自壓抑著,並察覺衛淩風也同他一樣。

他不禁心想,何必如此?

他提議道:“你把我穴道解開。”

衛淩風依言照做。沈堯馬上翻過身來,面朝著他,以一種難以抗拒的勢頭吻他,卻被他按在懷中動彈不得。沈堯便開口念道:“師兄……”忽覺耳尖一麻,原是衛淩風又輕輕咬了他一口,他就說:“我定力太差。師兄餵我吃清心丸吧。”

丹醫派的清心丸,素有疏肝解郁、靜心安神、清心降欲的功效。

沈堯話音落罷,衛淩風回道:“師兄餵你吃些別的。”正說話間,他終於解開自己的衣袍。

夜明珠早就滾去了床底下,紗帳內一片黑暗。此處隔絕一切風聲與月光,滋長著讓人骨酥的融融春意,使人貪戀一晌歡愉又貪戀一夜春。宵。

作者有話說:

我好想詳寫,又不敢詳寫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心去無人制,情來不自禁。一嚙一快意,一勒一傷心”引自《游仙窟》(張文成)

“須作一生拼,盡君今日歡”引自《菩薩蠻》(牛嶠)

山雨欲來

衛淩風的住處還有個院子, 院中樹上搭了個鳥窩。天色朦朧時, 鳥雀倚在枝頭啼叫, 樹下的石洞裏蓄著一汪清泉, 引出一條盤旋的溪流,帶來潺潺水聲。

今日辰時,沈堯扛著他的大刀,來到院中練武。他抽刀斷水,濺起紛飛的水花,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身上。

不知何時,衛淩風站到了沈堯背後。他擡袖揩去沈堯臉上的水珠,並問:“肩膀的傷口還痛嗎?”

“肩膀倒是不痛了, ”沈堯將手中一把大刀插。進石頭的縫隙裏,“後面有點……”

衛淩風馬上說:“今日先不急著練武, 阿堯,你來跟我進屋。”

沈堯頭也不回,笑說:“我要是真的被你弄出什麽傷, 我自己就能把自己治好。今早起床, 我這腰酸得很,正好現在練一練, 活動活動筋骨。”

衛淩風一手掐在沈堯的腰間, 牢牢掌住, 再逐寸按揉。沈堯好似被他抽斷了骨頭, 站也站不穩, 他就用另一只手扶住沈堯。沈堯抓緊他的指尖, 一邊摸骨,一邊總結道:“你這只手,至今尚未覆原,仍然使不上勁,對不對?我忽然想起,師父曾經說過,你的病可以治愈。具體要怎麽調理,我卻沒來得及聽。”

提及師父,他們二人一陣沈默。

沈堯坐在近旁一塊巖石上。他披著一身白衣,衣裳染水沾濕,緊貼他的身體,顯得輕薄而透明。他伸手拔出那一把長刀,運氣揮動刀鋒,朝著溪流,狠狠斬了下去。霎那間兜頭一個水浪打來,淋得他渾身濕透,束發的黑色緞帶垂在背後,背影冷冷清清,看得衛淩風心中陡生憐意。

衛淩風挑起沈堯的發帶,順著發帶往前摸。沈堯微微向後仰頭,聽他開口說:“你不適合用刀,用劍更好些。”

沈堯問:“廣冰劍?”

沈堯曾經在安江城撿到一把古劍,名為“廣冰”。據說這把廣冰劍十分邪性,劍上充滿怨氣,劍下冤魂數之不盡。廣冰劍鋒利至極,削鐵如泥,但是古往今來,持劍人都沒什麽好下場。

此前,沈堯委托衛淩風替自己保管廣冰劍。如今,沈堯重提舊事,衛淩風卻說:“你尚未學過劍法,應當先用木劍練習《劍式初編》,再修習《劍經》。任何門派的弟子都要先熟悉其中訣竅,三年五載,方能小成……”

衛淩風一句話還沒講完,沈堯忽然說:“師兄,我吃了十年曇花。我等不了太長時間。”

溪水從他腳下淌過,清澈如碧,可見水底鋪著光色各異的鵝卵石。沈堯松開手,長刀落入水流,他低聲道:“我並非一時沖動。我們已經和流光派、伽藍派結仇,師兄,莫怪我說話難聽,你如今就是過街老鼠,人人喊打。師父寄希望於武林盟主,盼他能替你主持公道,興許武林盟主真是個好人,是又如何?他發布了江湖通緝令,三大殺手門派都在追殺你。師父去世之前,我信人間正道。現在,我願做天下第一惡人。”

沈堯的倒影落入溪水中,附近叢生的青竹比不上他身姿挺拔。可他從前不是這樣,他一般都是坐沒坐相,東倒西歪的。

衛淩風提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拽起來,昨夜至今的溫柔繾綣一時間蕩然無存,像是被一團猛火燒得化成了輕煙。

沈堯還問他:“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?這時候就別發悶了,教我練劍吧。”

衛淩風拖著沈堯往前走,竹葉擋住了眼前的路,四下暗影交錯,日光清幽。衛淩風打了個指訣,立刻折斷了成排的翠竹,沈堯嘆道:“好可惜。”衛淩風就說:“不可惜。你若喜歡,來日再種。我領著你去找那個配了十年曇花的人,把你的藥性解開。你服藥不足三月……”

“我不解。”沈堯說。

衛淩風心頭一震,萬沒想到沈堯的語氣如此果決。再念起昨夜,沈堯不管不顧與他同諧魚水之歡,不像是情之所迫,更像是在了卻一樁心事。

衛淩風當即放慢腳步,緩聲道:“你不是一向聽我的話嗎?此事非同兒戲。你將自己的壽命抵作功力,實乃得不償失。先前你說,願意和我隱居山林……”

沈堯聞言,怔了一怔,覆又笑道:“師父死了,你平白受辱,我哪還有心思避世隱居。只要你走出雲霄之地,我怕你都活不過今晚。我還有許多師兄留守在清關鎮,他們會不會被無端波及?恐怕會吧。江湖中人,大多沒有良心。”

“你無需擔憂,”衛淩風握緊沈堯的手腕,強扯著他走出後院,“我早已派人前往清關鎮……”

沈堯隨口問道:“你手下有人了?你現在真是魔教人士?”

衛淩風側目看他,他噗嗤一笑:“哈哈哈哈,師兄,帶上我吧!我也盼著自己能加入你們。從此惡名遠播,好不快活。”

衛淩風只將目光凝註於沈堯的臉上:“說起來,我爺爺正是惡名遠播,無人敢欺。他武功高強,當年位列江湖第一。他死後數年,武林正派集結成群,趕來雲霄之地一雪前恥,殺人無數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沈堯點頭,“但你知道嗎?我一閉眼就能記起師父被殺後的慘狀,還能記起當日在流光派,你命懸一線,只要譚百清動一下手指,你就會當場咽氣。而我,只能一頭撞死在墻上,早點陪你上路。我們兩個冤不冤?這他娘的是不是窩囊廢!”

衛淩風駐足在金雕玉砌的臺階前:“譚百清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,倘若你將譚百清視為敵手……”

衛淩風站在前頭,沈堯撩起他的衣帶,懶洋洋地說:“我不僅將譚百清視作敵手,還要廢他雙腿雙腳。”

“你內功不穩,心境不平,”衛淩風對沈堯說,“你此時若有了廣冰劍,必然走火入魔。雲棠同你一樣。她年紀尚輕,平白獲得了父親的內功,自身無力支撐,致使筋脈大損。你應當以她為鑒。”

沈堯用力一扯衛淩風的衣帶,拽得他衣衫大開,胸襟外露。

“師兄,”沈堯自他背後一手抱住他,低低地笑道,“這真是你的不對,你不能用你練武的法子來強求別人。譚百清喪盡天良,武功不也好得很。師兄你為人過於正派,怎麽只會在床上使壞?”

衛淩風拉過自己的衣帶,正要整理衣襟,沈堯的手指開始作亂,連著幾段撥、撚、挑、拂,似乎將衛淩風當成了一具古琴。

衛淩風失手將衣帶落到了臺階上,問他:“你這是在做什麽?”

沈堯彎腰撿起那條帶子,纏在手腕間:“試一試你的內功有多穩,心境有多平。”

衛淩風伸手去牽他,他避開了。衛淩風喊他:“阿堯。”他卻問:“阿堯的廣冰劍在哪兒?”

衛淩風把殿門打開了一條縫,身形一晃閃進了屋內。沈堯連他的衣角都沒看清,只能緊隨他的腳步,匆忙越上臺階。

此時正值清晨,滿室通明,侍女還點燃了香爐,煙波若有若無,好似渺渺仙境。衛淩風穿過紗幔,走到一架櫃子前,從中取出一把長劍。劍鞘是由名貴木材所制,其上雕刻著覆雜暗紋,劍柄處鑲著一圈黑玉,握在手中,質地極為溫潤。

衛淩風把劍遞給了沈堯:“你拿去用。”

沈堯接到手中,拔劍出鞘,劍身立現一陣寒光。

“這是父親送我的劍。”衛淩風找來一塊絲絹,輕輕擦拭劍刃,絲絹被切成了整整齊齊的兩段。

“好鋒利!”沈堯說。

“冷石鍛造,自然鋒利,”衛淩風勸他,“你並不一定非要用廣冰劍。我這有兩本劍譜,你讀完後,我再教你《天霄金剛訣》。你若覺得可行,我們便去一趟苗圃,讓他們將你身上的十年曇花解開,學武切忌急躁冒進……”

沈堯把劍一橫,扛在肩上:“往後的事,往後再說吧,興許十年之後,藥效過了,我不會發作了。柳青青幾個月之前吃了這種藥,現在不也沒事。她整天活蹦亂跳,健朗得很,師兄不必擔心,船到橋頭自然直。萬事皆有因,有因必有果。對了,說到這裏……”

沈堯攬住衛淩風的肩膀:“那個藥王谷的谷主,曾對你做過什麽?你不妨告訴我,我也好一並算個總賬。”

衛淩風合攏自己的衣襟,應道:“當時我年幼,諸般細枝末節,早已記不清了。”他話未說完,耳畔傳來衣帛撕裂聲,原是沈堯從他背後扯爛了他的衣裳。

沈堯仔仔細細地審視衛淩風的身後,默然片刻,方才搭住他的肩膀:“我曉得了,師兄不必詳述。”心裏卻道:好個藥王谷的老賊,有朝一日我必取他項上人頭。

這日晌午,澹臺徹抱著一壇好酒來找衛淩風。

衛淩風端坐於書房,身旁站著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婦。這老婦容貌醜陋,穿戴的衣裳手飾卻很考究,周身散發著一股迷惑人心的異香。

澹臺徹猛地咳嗽,嗆聲問道:“烏粟?”

老婦名為烏粟,本是五毒教的聖女,極其擅長用毒。江湖人稱她為“烏粟婆婆”,亦或者“矛頭毒婦”,意思是,矛頭蛇的劇毒,也比不上她為人歹毒。

見了澹臺徹,烏粟點頭示意:“澹臺先生,近來可好?”

澹臺徹頭暈目眩,面上仍然和善道:“一切如常。”

烏粟道:“那便好,老身心安了。”

澹臺徹又問:“小玱今日與你有事商議?若不方便讓我在場,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
衛淩風原名“雲玱”。當年在教內,澹臺徹一直喊他“小玱”。如今他回來了,澹臺徹並未改口。

衛淩風應道:“我師弟自稱服食了十年曇花。我聽聞十年曇花所用藥材,全是稀缺之物,世所罕見。為何他游歷在外,竟能撿到一瓶?”

烏粟面露詫異之色:“沈公子竟有這等奇遇?”

澹臺徹將酒壇放在了桌上。隨後他坐到衛淩風的身側,插話道:“沈堯人呢?”

衛淩風如實回答:“正在院中練劍。”

澹臺徹又問:“他吃了十年曇花?”

衛淩風望向窗外:“他同我說,他曾借宿於一家客棧。客棧的店主,名叫錦瑟。”

澹臺徹瞇著眼睛,仔細回想:“錦瑟?”他轉過頭看著烏粟:“是不是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?”

烏粟的氣息微微一變。她退步到墻角處,暗道衛淩風和澹臺徹都已離家數年,自然不清楚教內變故。當年,錦瑟叛教之事鬧得沸沸揚揚,錦瑟所在的崇明堂深以為恥。崇明堂的繼任堂主把錦瑟的大名從功過簿中除去,此後多年無人再提。今次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,烏粟不禁憮然道:“澹臺先生有所不知,錦瑟雖是我教內中人,卻叛變投敵。老教主身故之後,錦瑟搜刮了崇明堂的金銀細軟,離開了雲霄之地,不知所蹤。三年前,老身帶著徒弟去秦淮一帶的山川采藥……”

澹臺徹的眉頭越蹙越緊:“你同她重逢了嗎?”

“是,”烏粟雙手揣袖,“那時她說話瘋癲,已淪為村頭的野婦。”

澹臺徹看著她,意味不明道:“令人唏噓。”

烏粟嘆了口氣:“當初教主待她不薄,對她有知遇之恩。錦瑟出身賤籍,養在青樓,生來無姓氏,漂泊無依靠。若非教內施以援手,她此生毫無指望。”

“她為何要投敵?”澹臺徹的指尖擱在桌面,輕輕點了幾下,“又是如何從你手中拿到了一瓶十年曇花?”

烏粟垂下雙手,神色尤為鎮定:“澹臺先生,老身與錦瑟並無私交。”

衛淩風合上面前的一本醫書,接話道:“十年曇花有解藥嗎?”

烏粟答非所問:“柳青青姑娘服下十年曇花之後,武功大漲,並無異狀。”

衛淩風又問:“十年後,她和我師弟都會暴斃而亡?”

“我並不曉得,”烏粟在房間裏繞行一圈,才說,“十年曇花這種藥,是由藥王谷的豐神剔骨膏……改進而來。豐神剔骨膏,那是外敷的。十年曇花亦是外敷之藥。可惜,柳青青和沈公子,都把十年曇花吃下嘴了。”

聽到“豐神剔骨膏”這五個字,衛淩風轉過身,盯著烏粟。他眼中再無一絲喜怒之色,也不介意烏粟因煉蠱而養出的一身詭香。他站在烏粟跟前,凝視她時,他的瞳仁逐漸擴散,像是深夜的月影消亡在湖水中。

烏粟心頭暗道一聲:不好!這是攝魂術!

全教上下都知道,雲棠教主擅長攝魂術。所謂攝魂術,確實是一種邪門的功夫。它能短暫地操控一個人的心智,讓那人有問必答,無法撒謊。

烏粟哪裏能料到,衛淩風也學過攝魂術,還比雲棠的功力更深,方法更精湛。她中招之前毫無準備,且又輕敵,這便成了衛淩風的手下敗將,只聽他壓低了聲音問道:“豐神剔骨膏是藥王谷的絕密藥方,只傳授給入室弟子,你為何能得到?”

烏粟渾渾噩噩道:“換來的。”

衛淩風又問:“怎麽換?”

書房裏一時極安靜,風掩門窗之聲都無比清晰。澹臺徹從座位上站起身,衣袖帶拂了一盞茶,茶水濺潤了桌布,而他的神態威嚴冷峻,再不是方才那位豁達大度的澹臺先生。他也看著烏粟,輕輕責問她:“你還不開口?”

烏粟背上冷汗淋漓,浸透了一件綾羅內衫。她心知,倘若講出實情,自己難逃一死。因此,她拼著一股沖破氣門的巨痛,催發體內蠱蟲,緊緊咬合了牙關,終是一個字都沒透露給衛淩風。

衛淩風移開目光,不再看她:“你不願意說,我只能憑空猜測。”

烏粟膝蓋一軟,跪倒在他面前,手指抵著他的鞋子,低垂著頭,極為卑屈:“公子……公子,老教主對我曾有救命之恩,我沒齒難忘,願終身報答,鞠躬盡瘁。”

其實,諸如此類的話,澹臺徹聽過成百上千遍。

哪怕江湖盛傳魔教殺人不眨眼,仍有許多江湖中人不遠千裏趕赴雲霄之地,立誓從此效忠教主,甚至有幾個拖家帶口的男子自願將妻子兒女都獻於教內。

每年春末夏初,教主會親自巡視苗嶺一帶。苗嶺一帶的本地百姓從未把他們當作“魔教”。因為每逢災年,教主都會秉承祖訓,開倉濟糧,尤其厚待鰥寡孤獨廢疾者。

五年前,八大派攻上雲霄之地,澹臺徹走投無路時,眼見一些口口聲聲說要和他“同生共死”的兄弟們四散著逃命。老教主暴體而亡,教內死傷無數,橫屍遍地,血流如海,他的鞋底全是血印。

澹臺徹不禁發問:“終身報答,鞠躬盡瘁?這種場面話,誰都能說。你跟藥王谷交換了什麽,我卻是聞所未聞。難道,當年衛淩風能去藥王谷,是托了你的福?”

這個帽子一扣下來,直把烏粟嚇得血色盡失。她年過六十,閱盡千帆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